暑氣是在一夜之間撤走的,像一場兵不血刃的政變。清晨推開窗,迎頭撞上的那股子空氣,已全無前幾日的溫吞與黏膩,它清冽、干脆,帶著露水洗刷過的草木清氣,直滲進肺葉里來。人不由得一振,仿佛連混沌的腦子,也被這涼意擦亮了一角。
母親照例是那些絮叨:“早晚要加件衣裳,外套我給你放在衣柜最上面那個格子了。”我應著,走到衣柜,那件黑色外套靜靜地疊著,是最常見的休閑款,摸上去有一種蓬松而熨帖的質感。我把它拿出來,并沒有立刻穿上,只是將臉埋進去,深深地嗅了一下——是陽光曝曬后留下的干凈味道,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樟腦丸的氣息。這味道,是許多個秋天疊在一起的味道,是家的、安穩的味道。
午后,我出門去,陽光變得慷慨而溫和,像濾過了的蜂蜜,稠稠地、暖暖地潑灑下來。走在光影斑駁的樹下,背上是一片暖意,而迎風的面龐,卻感受著那涼颼颼的滑潤。這冷與暖,同時在身體上作用著,構成一種奇異的、屬于這個季節的平衡。
街景也換了心境,賣西瓜的卡車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車車橙紅橘綠的秋果。糖炒栗子的大鍋支了起來,那黝黑的炒砂與棕亮的栗子翻滾著,發出“沙啦啦”的誘人聲響,焦甜的香氣混在涼空氣里,傳得格外遠。人們的衣著也雜了,有怕冷的早已裹上薄呢,也有貪涼的還穿著短袖,步履卻都不約而同地從容了些。這初秋的涼,仿佛一個溫和的借口,讓所有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放慢腳步,收斂心神。
行至一棵極大的梧桐樹下,一陣風過,便有三五葉片旋轉著、悠悠地落下來,不帶什么悲情,倒像完成了一場盛大的儀式后,心滿意足的嘆息。我忽然無端地想起一句舊詩:“四時可愛唯春日,一事能狂便少年。”此刻卻覺得,這秋日的可愛,正在于它的不狂。它教人從夏日的恣意中收回,學著品味這靜默與豐盈。
回到家中,窗外已夜色四合。我將下午順手買的那包糖炒栗子倒在盤子里,栗殼的余溫透過指尖,是秋日里最樸實無華的慰藉。我沒有感到古人那種“悲哉,秋之為氣也”的蕭瑟,心里反倒被一種沉實的安寧填滿了。這安寧,來自于一件柔軟的外套,來自于一捧熱栗子的甜香,來自于母親日常的叮嚀,也來自于這天地間一場心照不宣的溫度轉換。
原來,“天涼好個秋”的好,并非一句空泛的贊嘆。它好在這份觸手可及的溫暖,好在這份喧囂過后的沉靜,更好在這人間煙火里,一點點對抗微寒的、具體而微的深情。(邵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