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海風,在連云港綿長的岸線打了個旋兒,濾過咸腥,裹著初萌的涼意,潛入街巷。這涼是極有分寸的,不似北方秋風的凜冽,也未染江南秋雨的纏綿,倒像一片被海水浸潤又經日光曬暖的綢子,輕輕拂過皮膚,無聲宣告一個節氣的更迭。港城的秋,非是落葉簌簌先至,而是聲音的悄然轉調——那便是秋聲乍起了。
晨光熹微時,登上花果山玉女峰頂。昨日喧囂的蟬鳴仿佛被露水打濕了羽翼,只余三兩聲零星的顫音,伶仃地掛在枝條上。取而代之的,是山谷深處幾聲清越的鳥鳴,撞在濕潤的巖壁上,又反彈回來,落入游人的耳鼓,帶著山林晨醒的疏朗。濃白的云霧如流動的紗幔,無聲地纏繞著青翠的山巒,偶有風過,才泄出下方層疊如浪的樹冠,那綠意里已悄然滲入幾縷銀杏明凈的黃。林間頑皮的獼猴,也比夏日少了幾分躁動喧嚷,啃食野果的窸窣聲,枝葉間輕盈騰挪帶起的風聲,皆清晰可辨——這是山野吐納間,秋日平緩的呼吸。
晌午的連云港,聲浪的源頭在海。碼頭之上,巨輪低沉的汽笛如同厚重的男低音,宣告又一次遠征或抵達。鋼鐵吊臂伸縮起落,鏗鏘的撞擊聲是港口永不疲倦的心跳。滿載的漁船攏岸,甲板上跳躍著銀鱗的閃光,漁人的吆喝聲、鐵桶碰撞聲、冰塊的碎裂聲,匯成一首充滿腥咸生氣的交響。碼頭上,漁人靈巧的手翻飛如梭,海螺、梭子蟹、對蝦,在她們指間迅速分揀,落入籮筐的簌簌聲不絕于耳。碼頭上方崖壁間的老街,煙火氣隨之蒸騰。爐灶鼓風,油鍋滋滋作響,剛離海的梭子蟹在蔥姜激蕩下散發出霸道蠻橫的鮮香,鍋鏟與鐵鍋的每一次碰撞,都是對港城秋日豐饒最直接的禮贊。
及至黃昏,秋聲沉淀入城市的肌理。海州古城墻根下,梧桐闊大的葉子終于抵不住風的絮語,悄然掙脫枝頭,飄落于青石板上,那輕微的“啪嗒”一聲,是時間落下的郵戳。巷陌深處,老宅院的窗扉半開,飄出若有若無的淮海戲唱段,咿咿呀呀的唱腔里,纏繞著幾代人共有的黃昏寂寥。忽而,一縷幽甜鉆入鼻息,循香望去,誰家院角的金桂已悄然綴滿枝頭,細碎的花朵在暮色里靜靜吐納芬芳——這無聲的馨香,竟也仿佛帶著泠泠的聲響,在微涼的空氣里一圈圈漾開。街角小館燈火初上,熱湯上桌,市民掰開蟹殼吮吸膏黃,對“透鮮”滿足喟嘆,是秋日最熨帖的市井和弦。
暮色四合,海風濕涼愈甚。遠處燈塔的光柱刺破幽藍,與港區稀疏疏離的燈火一同沉默。一列夜行火車拉響悠長的汽笛,鐵軌震顫的低鳴自城郊隱隱傳來,復又歸于沉寂。這由山海、漁港與市井共同編織的秋聲,宏大處如潮汐奔涌,細微處若草蟲呢喃,終將匯入港城深秋愈發清洌的夜空。連云港的秋天,便在這萬千聲響的流轉、疊加與沉淀中,漸漸顯露出它堅實而豐腴的輪廓。所謂乍起,并非驚雷,而是萬物感知時序更迭時,那一聲悠長而默契的吐納。
楊欣研